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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寿前世里很喜欢老地图,明清时期的北京城地图,他全都收藏过,一些有代表性的官衙府邸,他到现在还能清清楚楚记得位置。所以,上一次进京时,发现北京城内外大门全都和记忆一致,顺天府衙也位于内城北面,他对于国子监的位置就已经有所预料了。

果然,顺着崇文门大街一路北行,穿过大半个内城,再穿过东直门大街,顺着集贤街再过去两三条胡同,眼看连北边的城墙都映入眼帘,国子监才算是到了。而在往西拐进这条国子监街时,一行人照例要通过一个对于读书人来说分外神圣的地方——文庙。

骑在马上一路招摇过市的贵介子弟们一一下马,就连车中的吴氏也下了车。对于大晚上就先来国子监上任,并没有太多见识的她显得懵懂而又茫然。当朱莹上来殷勤搀扶她的时候,她忍不住握着朱莹的手,声音有些惶惑。

“莹莹,上任的话,不是应该要拜见上官的吗?这大晚上,哪个上官还会在这国子监?是不是要明日白天再过来更合适?”

朱莹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压低声音说:“我也没想到陆三胖那家伙这么鬼,也没想到其他人居然也赞成大晚上的先把阿寿送这儿来……不过没关系,吴姨不用担心,国子监祭酒那可是葛爷爷,葛爷爷是阿寿的老师,有他在,怕什么!”

张寿不禁哭笑不得。大小姐,葛老师确实是国子监祭酒没错,但你少说了终身两个字!

国子监终身祭酒,这一听就和后世那些终身会员,荣誉会长一个道理,只是好听,没有实权……当然,这要是葛老师人出现在此地,从上到下必定会恭恭敬敬,可现在人不在!

当然,他也知道,就算葛雍的名头不管用,国子监此刻黑洞洞一片敌人,朱莹也一定会勇往直前地冲过去把人碾个粉碎。大小姐这性格,真适合当战场猛将……

当一行人离开文庙前头那下马的区域,上马又行了一箭之地,便到了国子监的大门口。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和东城西城其余各处的繁华相比,这里就显得冷清了许多,也不见有人进出,如果不是门前那高高的牌坊,张寿几乎觉得自己来错了地方。

可他一看到那牌坊上的字,瞳孔不禁微微一缩。因为那是两个很简单的字——大学。

而朱莹一面抬头看着牌坊上那犹如铁钩银划似的字,一面对张寿解说道:“这是葛爷爷那位老祖宗的字,想当初国子监第一任祭酒,就是他老人家!要不是去得早,身上兼任的官职一定不会比葛爷爷少,听说太祖皇帝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人过世的时候还痛哭了一场。”

然而张寿却第一次没怎么听朱莹说的话,而是端详着那两个字笑了起来。

就在他笑时,门内就传来了一个刻板的声音:“《礼记·王制》曰,小学在公宫南之左,大学在郊。天子曰辟雍,诸侯曰頖宫。不知道张博士看见这大学两个字,为何发笑?”

张寿循声望去,就只见夜色之中出来了一个黑乎乎的人。等到人越来越近,他这才发现,此人玄衣皂裳黑履,偏偏还是一张四四方方的黑脸,乍一看就仿佛是黑夜里窜出来的黑无常。当然,最刺人的,还是这厮的挑剔刺人眼神。

他正要说话,齐良已经是抢过话头道:“老师早就教过我们,古之王者莫不以教化为大务,立大学以教於国,设庠序以化於邑。故而周有大学,汉唐有太学,宋有太学国子监,我朝设国子监,却又在国子监前竖了这座大学牌坊,自然是遵循古训,教化莘莘学子。”

张寿没想到齐良也学会了自己招牌式的老师说如何如何,顿时哑然失笑。

没等来人接话,他就淡淡地说:“小齐说得没错。我只是见这大学两个字,感同身受当年国子监雄威,想到如今此地再不见当日百花齐放盛况,诸多科目凋零,故而哂然一笑而已。就连皇上都惋惜昔日太祖皇帝所立算科名存实亡,难道尊驾不以为然?”

那玄衣黑脸汉似乎没想到张寿反砸回来两番话,一时面色更黑了。他沉默了片刻,随即果断岔开话题道:“这么晚了,张博士带着这么多人到国子监来,是不是不合适?要知道,监生们每日课程排得满满的,如今已经在号舍里睡了。”

也许是谢万权前车之鉴犹在,张寿发觉对方只是用这么多人来指代他背后这些贵介子弟,没有用什么不学无术之类的指斥性词语。即便如此,这溢于言表的排斥已经足够了。

“我倒第一次知道,夜深了,我这个国子监博士带着监生回国子监,却还要被人说是惊扰其他监生。莫非那些已经睡下的是监生,眼下我身后这些就不是监生?今天他们一路鞍马劳顿送我回京城,第一件事便是送我来国子监,足可见他们是有向学之心的好学生。”

骤然被自家小先生扣了一顶好学生的帽子,一大群学渣几乎瞬间就昂首挺胸了起来。而从前被认定是文科学渣,实际上却是理科学霸的陆三郎,也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张琛和他进城之后悄悄商量当街造势的时候,他还觉得有点冒险,毕竟这等同于借着一大帮贵介子弟的势头裹挟了张寿去国子监立威,张寿要是一怒,他就把人得罪大了。

“到底是小先生,够仗义,够意思……”陆三郎心里这么想,正想出声附和一下张寿,却没想到张寿突然重重咳嗽一声,记得这在清风徐来堂中表示噤声肃静之意,他到了嘴边的话立时就吞回了肚子里。不只是他,其他本待鼓噪壮声势的众人也立时闭嘴。

“再者,他们此时鸦雀无声,何来惊扰?国子监不是一人之国子监,是朝廷之国子监,天下人之国子监。嫌贫爱富固然乃是趋炎附势,可一味用挑剔的眼光看这些出身贵介的监生,难道就是公允?”

朱莹陪着吴氏在最后面的马车里,此时见吴氏看得目弛神摇,她就轻笑道:“吴姨,那家伙是国子监绳愆厅监丞徐黑逹,人人都叫他徐黑子,脸黑心黑手更黑,监生犯事撞在他手里挨板子的很多,别的博士都不大敢和他硬顶,可你看阿寿就敢!这下陆三胖张琛不服不行!”

然而,就在包括朱莹和吴氏在内的所有人,全都觉得张寿稳占上风之际,徐黑逹却是冷冷说道:“既然张博士为这些监生作保,那我也无话可说。只不过,张博士还请好好监督一下他们。要知道,每季点卯,请假缺课,他们最多。每季考评,成绩排名,他们最差。”

“走马章台,欺压监生,挥拳伤人……更不要说在国子监外头,你问问他们做过多少亏心事!学生优劣,不是你一句话就算数的!”

见黑面家伙撂下这话转身就走,这一次,轮到张寿脸黑了。要不是没办法,他会维护后头这些渣渣?他转过身,徐徐扫过一张张明明心虚还强装若无其事的脸,突然笑了一声。

“陆三郎还欠我两百遍鸡兔同笼题没抄完,这是昨天晚上他和张琛闹事的处罚。你们其他人,不妨也都在心里好好数数自己从前的亏心事,然后给我如实写个一百遍,回头汇总交到莹莹那儿,她自然知道你们有没有文过饰非。”

见一大帮人顿时叫苦连天,张寿再次重重咳嗽一声,见人群终于再次安静了下来,他就没好气地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否则皇上也不会因为你们擒杀乱军有功,就要设宴犒劳。从前的事若是不严重,我可以既往不咎。如果以后再犯,别怪我让你们抄算学题抄到断手!”

之前收下这么多人,那是朱莹造势的结果,以大小姐本性,应该不会把那些作奸犯科,伤天害理的家伙招来……只要不是那种大罪,他还能试一试教化这些巨坑无比的“好学生”。

才走出去十几步的徐黑逹清清楚楚把张寿的话听在耳中,一时不禁目露异彩。

本来还觉得张寿给这些纨绔子弟当老师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听这口气,来真的?

而且,皇帝竟然会嘉赏一群纨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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