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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进士风光,蓝田县丞于奉由进士科而熬到这一级,却已经是整整十年了,如今赫然年过不惑。遥想当年他自己从寒门子弟而进京行卷,由京兆府等第而进士及第,最终一举跃过龙门,仿佛还历历在目。因而,对于如今这些士子们所作所为的那一套,没有人比他这个过来人更清楚了。此时此刻,当他瞧见两个差役护送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径直入了大堂,他忍不住仔仔细细上下端详着这个名动京华的杜十九郎。

外头刚刚传言说杜士仪回程路上遇人劫杀,于奉也好,其他应试的士子也罢,大多将信将疑。然而,此刻杜士仪身上血迹斑驳,行动之间仿佛还有些不便,一时那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声顿时更大了。换做平常,于奉怎么也要出口呵斥,可这会儿他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审视了片刻便微微颔首道:“路上既是遇事耽搁,就请杜郎君落座吧。”

话音刚落,角落中便传来了一个不平声:“第一场时辰将近,就算杜十九郎确实因事耽搁,难道还为了他一人延迟时间不成?”

此话一出,一时有人附和也有人反驳,本该肃静的试场竟是犹如菜市场一般嘈杂。面对这种众说纷纭的场面,杜士仪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高声说道:“常例不可破,既然第一场时辰将至,便请于公收卷,将适才那十条帖经的经义当面考问。若有滞涩,杜十九立时出这试场!”

尽管今日来到试场的全都是竞争对手,但杜士仪此话掷地有声,再加上虽有忌惮他博闻强记的,却也有佩服其品行,以及此刻这爽利性子的,当即也不知道是谁脱口赞了一声好,一时附和声不绝于耳。而于奉本就打算通融一二,此刻顿时连最后一点为难都没了,当即露出了一丝罕有的笑容:“既如此,收卷,以诗赎帖者,立时做《京兆府晨暮鼓诗》,限时半个时辰!”

还等着以诗赎帖的士子们一时长舒一口气,半个时辰之内为诗一首,这对于其中自诩才华的人来说根本不算太大问题。而柳惜明早已知道今日这以诗赎帖所用的诗题,顿时抛开了杜士仪进试场的惊怒,胸有成竹地挥笔疾书了起来。而当此时,帖经的答卷已经被收了上去,眼见得杜士仪昂首站在于奉面前,双手接过了一张帖经考卷,一时本有些纷杂的试场之中再次沉寂了下来,不论是怀着善意还是恶意的人,全都屏气凝神一声不吭。

相比唐初考帖经时的容易,如今帖经渐渐演变成首尾一行均被掩去,只留当中一段让人摸不清头脑的,甚至于从两本不同的经籍中抽取几近相似的句子,诱应试者一时错判。因而即便不少人有些自信今日能过,还是都想听听在万年县试中帖经条条皆通的杜士仪是如何回答。

“第一条,‘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帖‘夫人’、‘力’字,出自《春秋左氏传》,烛之武退秦师。”

见于奉微微点头,谁都知道必然无误,一时,答对的喜动颜色,答错的满脸懊丧,而正拼命作诗赎帖的士子们,也有不少忍不住抬头看去。

“第二条,‘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帖‘克奔’、‘勖’字,出自《尚书》,周书。”

此条本就稍稍简单一些,见于奉依旧点头,底下的士子们不少也都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第三条,‘寡人闻之:哀乐失时,殃咎必至。今王子颓歌舞不倦,乐祸也。’,帖‘哀’、‘殃’、‘颓’字。出自《春秋左氏传》,传二十。”

到了此处,一时下头便起了阵阵骚动。九经之中,春秋三传最难,不在于是否好理解,而在于那浩如烟海的字数。《春秋左氏传》将近二十万字,而《春秋公羊传》以及《春秋谷梁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三经最是士子畏之如虎。今次帖经前三条就有两条出自这春秋三传的经义,一时大多靠着瞎猜想要蒙混过关的人都咬紧了牙。

一晃又是三条分别出自《周礼》、《仪礼》以及《诗经》中的经义。眼看杜士仪已经十通其六,第一场通过已经是板上钉钉,柳惜明看着自己那一首早些天便冥思苦想,做得花团锦簇一般的诗,一时拳头捏得咔吱作响,竟有一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愤恨。而他都如此,杜文若就更不用说了,座席靠后的他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杜士仪的后背,恨不能再扎出两个小洞来。

而于奉试出杜士仪前六条皆通之后,却不想再试下去了。毕竟,他更清楚今岁京兆府试有多少贵人公卿保了各自的举子,倘若让杜士仪出尽风头,解头必定无法旁落。于是,他那刻板的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丝比刚刚更加灿烂的笑容。

“好了好了,既是已通六条,便请杜郎君来日再试第二场吧!”

然而,他答应,那些已经算出自己通了几条的其他应试人却不干了,谁不想在公布成绩之前算出结果?随着有人咋咋呼呼嚷嚷一声再试,鼓噪着让于奉一再试完的声音不绝于耳。到了最后,于奉不得不从善如流地接纳了这些意见,看着从容不迫的杜士仪,无可奈何地说道:“杜十九郎再试最后四条。”

“第七条,‘士终旅于上,如初。无算乐’,帖‘终旅’、‘初’字,出自《仪礼》,燕礼。”

“第八条……”

当杜士仪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将十条帖经的答案出处全数诵念出来,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前时既然发生了那样的变故,谁都不会怀疑他是事先知道考题,毕竟,赎帖的诗题泄露,和帖经的试题泄露,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片刻的沉寂过后,又自觉十已通六的士子欢呼叫好,也有那些自觉没有希望的亦是咬牙切齿地思忖以诗赎帖。而于奉放了杜士仪这无可争议的第一场头名过第二场试,无论表情还是心情,全都微妙难当。

怪不得郭荃就算是借病也要躲过今年的京兆府试,这横七竖八的利益纠葛掺杂在一块,偏偏还有让人进退两难的杜十九郎,怎不叫人心力交瘁?

府试和县试不同,却是没有那么自由的放场之说,开考之后这三场,全都需得留在试场之中,整整三日两夜。因而,当第一场十通其六,以及准许以诗赎帖,最终留下来试第二场的名单公布之时,尽管最初杜士仪对答如流的诵念出此次十条帖经的答案后,不少人就已经有了预料,可这会儿侥幸落空,一时自然几家欢喜几家愁。而即使还有两个条条皆通的士子,可自己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方才答上来,杜士仪却是当面应对如流,一时高兴劲也都淡了很多。

直到这时候,一直竖起耳朵听着那名单的杜士仪方才突然意识到,刚刚自己竟是并未听到王维的名字。

那位赫赫有名的才子怎么可能落榜?

不等他发问,已是有人扬声问道:“太原王十三维莫非第一场就落榜了?”

此话一出,于奉顿时愣了一愣。对于那个早些年开始就名动京城的少年名士,他自然有印象,可想想刚刚所批之卷,似乎并没有如是名字,他不禁皱了皱眉,而这时候,却是旁边一个差役凑近了说道:“明公,听说王郎君因昨夜突发急病,没能前来应考。”

这不大不小的声音足以让堂上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四座哗然,杜士仪亦是感到难以置信。然而,此刻环目四顾,他在那些收拾考具黯然离场的士子之中,确实并未找到王维的踪影,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府试之前,他和王维常常在各家公卿贵第不期而遇,彼此心照不宣,只谈风月不谈科场,可实质上彼此心中都存下了几分较劲的念头。

论诗赋,他自然甘拜下风,可若是说死记硬背的帖经,以及考核史论见识的三道策论,阅遍群书兼得卢鸿亲自教导点拨的他却颇有把握。在名声不相伯仲的情况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谁知道他固然及时从洛阳赶了回来,王维此科竟然错过了!

这时候,他就听得后方传来了一声冷笑:“王十三郎既是因疾不能应今岁京兆府试,杜十九郎倒是高兴了。”

“惜哉。”杜士仪随口吐出了这两个字,听到背后那语声一时打住,他方才淡淡地说道,“无论王十三郎能不能来,我都会全力以赴一争解头!”

这豪言壮语在试场之中从不少见,然而,此番杜士仪携万年县试头名之威,刚刚瞬息通十条帖经之能,再加上回程路上遭人截杀却仍赶上应试之运,足以让人不敢小觑。当于奉命人清场,最终留下了应考第二场的七十四人时,杜士仪身边的四处坐席,无不是被人抢先占去。

须知今岁从省试到县试府试,第二场杂文都是考试赋,这是早就铁板钉钉的事,倘若题目一出不知出典,身边有个博闻强记的人,总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观杜士仪素日人品性子,在这种小节上应当是乐意相助一臂之力的。

此刻天色渐渐已晚,第二场需待次日天明方才会发卷考试,因而人人都自取饮食吃喝,而巡堂差役亦是在堂外叫卖吃食以及各色过夜用具。直到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想到了刚刚从杜十三娘手中接过的沉甸甸包袱。解开一看,他便只见里头最显眼的是一个三层形若食盒一般的大提篮。第一层赫然是笔墨纸砚,而第二层则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精致点心,第三层是几色卤味以及蒸好的黄米饭。此外,过夜当做衾枕的纱被和软衣,合则为座垫,摊开则为过夜铺在身下的垫被,热饭用的小炭炉,甚至还有六个新鲜鸡子儿,一应俱全。

惊叹于杜十三娘细致的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拧开了此前接来的那铜壶,饮了一口发现是酸酸甜甜的酪浆,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事已至此,怎可辜负了妹妹这一番牵肠挂肚的等待和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