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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阳之战,叛军除却死伤以及溃散的之外,另有降兵万余。杜士仪虽说命崔乾佑、田乾真、孙孝哲三人前去招降,但当然不会任由他们三人恣意填补自己的实力。除却很有招降经验的阿兹勒二话不说,拉过去两千余兵马之外,其他人都安置在安阳城外愁思冈的临时军营之后,杜士仪便从安北以及朔方河东兵马之中抽调精锐军官前往,把降兵打散了统带。

而由于孙孝哲及时提供了消息,救出了众多被俘官吏,杜士仪也少不得兑现承诺,论功行赏。此前李怀玉被阿兹勒要了过去当副手,他知道阿兹勒这个义子的手段,便将孙孝哲也放了过去在前锋营任先锋使,只留下崔乾佑和田乾真这两个叛军悍将在身边。攻下安阳后第二日,当他亲自来到愁思冈时,就是崔乾佑和田乾真随侍在后,虽说距离杜士仪只有数步之遥,可左右都是精锐牙兵,别说两人不敢有异心,就是有也不敢轻举妄动。

昨夜大雨后进城,杜士仪只在天亮之后囫囵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此前出了长安一路紧赶慢赶进入河北,抵达汤阴之后,他亦是连同军中文武日夜分析战况及敌军动向,这会儿眼睛密布血丝,酸涩难当。然而,当他出现在叛军面前时,腰背却是挺得笔直,看不出任何疲态,麾下牙兵亦是人人士气昂扬。

相形之下,归降叛军就显得垂头丧气,无精打采了。府兵制的基础均田制既然已经瓦解,如今各大兵镇无一例外都是以募兵为主,作为职业军人,他们的生计就是靠打仗,提着脑袋跟了安禄山造反便是如此。此前进了洛阳之后,每一个人都狠狠抢了一票,可谁也没想到,他们占据那座大唐东都的时间只有短短月余,就被狼狈不堪地驱赶了出来。

现如今最后一个安身之地邺郡安阳也被最终攻破,抢来的东西根本来不及带走,有的失落在城中,有的掉在战场上,每一个人对未来的前途都很迷茫。降了之后,他们的结局会如何?是流放他乡,还是被发落到更偏远的地方戍边,抑或是别人会为了一劳永逸,干脆先招降然后再杀降?可即便是最后一个最坏的可能,他们现在都是手无寸铁之辈,看押他们的却是全副武装的大军,怎么反抗?

在这个没有扩音器的年代,杜士仪当然不会真的把八千人召集在一起,这不同于阵前鼓励士气,一呼百应的效果足以弥补人力的不足。所以,他只命人从每五百人当中抽取十人,最终召集了一百六十名叛军降卒。当这些人踉踉跄跄被牙兵们押送了过来,随即忐忑不安地站成了一个方阵的时候,每个人都不知道即将面对的是什么。须臾,最左面的前排第一个人便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

“为什么跟着安禄山叛乱?”

身边全都是如同钉子一般一动不动的牙兵,降卒们谁也不敢贸贸然东张西望,所以,骤然听到此言,那个分明只有十七八的年轻人竟是打了个激灵,本能地说道:“安大帅说洛阳和长安有的是金银财宝,打赢了就都是我们的!”

话一出口,他方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登时脸色惨白。不但是他,周围其他听到这话的人也一个个全都惊慌失措,尤其是看清楚问话的中年人被众多牙兵簇拥着,就连此前招降他们的崔乾佑和田乾真也态度恭敬地紧随其后,谁还不知道来的是重要人物?果然,他们就只见来人站在那年轻的降卒面前不动了,目光显得极其严厉。

“你祖籍可是河北?家中可有兄弟姊妹?可有田地?”

那年轻人本来就没见过太大的市面,只不过有一腔武勇,这会儿吓得呆了,竟是不假思索地接着答道:“我是深州鹿城人,家中还有阿娘和两个弟弟,没有田地,都是靠我在军中的粮饷,以及租种主人家的二十亩地为生。”

“既然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可曾想过你成了叛贼,你那两个弟弟会受到牵累,你阿娘也不得安度晚年?”

杜士仪再次反问了一句,见这年轻的降卒一下子哑巴了,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方才略过此人,又往前走了几步,便在一个至少有四十开外的中年汉子面前停了下来:“你又缘何从逆?”

那中年人便不像前头的年轻人那样莽撞了,他小心翼翼地弯下腰行礼,随即无可奈何地说道:“安大帅……不,是安禄山治军严苛,之前有令在先,但凡敢不从命者诛三族。正如同刚刚那位小弟说的,咱们的家眷都在河北,不敢不从。”

这极其聪明的不敢不从四个字,顿时让刚刚惊魂未定的年轻人回过神来,慌忙也嚷嚷了一声我也是不敢不从。而其他人也在这时候回过神来,出于对前途未卜的担忧,一个个人拼命嚷嚷,辩解,讨饶,直到四面军士一阵暴喝,又举起带鞘的佩刀弹压,人群这才渐渐安静了下来。直到他们听到那个问话的中年人徐徐说出了一句话,方才再次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想来你们很多人都听说过我,却还是第一次见我,我便是安北大都护,当朝右相,招讨元帅杜士仪。”

见人群须臾就恢复了安静,杜士仪便笑了笑说:“想必你们被押过来的时候,全都想过,是不是这就要被杀一儆百了。眼下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们,如果要你们的命,只凭你们当初那军心尽丧,士气尽失的样子,安北朔方河东三路大军尽可不必留情,如果那样,你们也不会站在这里。可在我想来,安禄山固然该死,安庆绪等人固然该死,可如果因为他们为了一己之私掀起的这场大战,却要在河北杀一个尸横遍野,我杜士仪却做不出来!”

在一片压抑的沉寂之后,却有人小声问了一句:“敢问元帅打算怎么处置我们?”

见众多人全都屏气息声等着自己的回答,杜士仪不禁在心里叹息了一声。

历史上安史之乱后,从北到南名目繁多的藩镇林立,其实全都是大唐中央朝廷一个个错误决策下的结果。安史之乱中表现出众的许多功臣,如郭子仪、李光弼、浑释之,一个个或遭疑忌,或高官厚爵供着,或解兵权,再加上仆固怀恩被宦官逼得造反,号称来嚼铁的来瑱甚至被天子冤杀,最终谁都没有割据一方。反而是那些曾经被安禄山史思明重用过的叛将,在劫后余生的大唐风生水起,一个个当着拥兵自重的节度使,哪怕经历一次次的削藩,仍然有很多藩镇屹立不倒。

忠臣良将vs叛将降将,前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完败!

至于无论是以叛军降军为底子,还是以讨伐叛军的方镇兵为底子,数量更加庞大的底层军士们,则是更加成为了谁都必须笼络的对象,简直被惯坏了。朝廷给钱粮,他们就向着朝廷,驱逐节度使乃至于任何上一级的主将;朝廷不给钱粮,而节度使厚恩笼络,他们便向着节度使,驱逐朝廷属官,又或者跟着节度使叛乱。

不久之前河东节度使麾下将士驱逐节度使王承业,把程千里顶上去当节度使,就是这种现象的雏形。他也不想如此,可那时候如果他逼迫李隆基免去王承业的节度使之职,李隆基反而可以叫撞天屈装可怜,又或者死活不从,反而会把好好的事情变得麻烦,他不得不出此下策。可现在河北战事已经推进到了收官阶段,他就要在军中渐渐立起规矩来了。

军队要用,但决不能惯!而屠杀和自己出自同一血脉的同胞,这种事他不想做也不会做!

“开元六年,兰池州康待宾之乱,叛乱的胡兵全都被内迁到了江淮以及河洛一带,直到我出任朔方节度使,上书请命,这数万人户方才得以回归故地。如果按照从前这样的旧例,你们跟着安贼从逆,你们自己,还有你们的家人,不可避免地要背井离乡,哪怕逃脱一条性命,光是叛军和叛军家属的恶名,就足以让你们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这一次,百余名叛军登时惶惶不安。杜士仪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一想到他们也许都要因为叛乱的罪名而被押解南迁,每一个人都按捺不住了。随着第一个人扑通一声跪下,更多的人都跟着呼啦啦跪了下来,不消一会儿,就只见面前这一个方阵齐刷刷矮了一截。

“求元帅放过我们的家人!”

此起彼伏的请求下,杜士仪举起手压了压,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的军籍还在,你们的家眷也还在家中翘首期盼。如果你们觉得逃过一条性命就知足了,那么,便窝在这愁思冈,我会留下人马在此看守,等到这一仗打完,你们也就可以去岭南安家立业了。可如果你们还想去掉这顶叛军的帽子,找回被你们自己丢掉的幽燕男儿的荣光,那么,你们不妨给我看看,当初那支幽燕铁军是什么样子!等到他日凯旋,将功折罪之后,仍可再行论功行赏!”

等如是接见了整整四批这样的叛军,一上午的时间全都耗在了愁思冈,简单用了一些干粮当做午餐,杜士仪方才启程回安阳。

他倒是很想沿用后世某支越打越多的威武之师仁义之师那种收降策略,奈何他时间不够,人员不够,没时间去做一级一级的思想宣传。更何况,如今的河北和当初的漠北一样,就如同一块被完全打残了的处女地,等待着开垦。

整个河北的官宦世家大地主,在安禄山起兵叛乱之后,一部分附逆,一部分不肯从逆的则是被连根拔起,田地都成了无主之物,也就是说,未来打下河北,这里将面临一场空前的大洗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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