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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后,皇宫内殿。

姜稚衣坐在下首,接过内侍奉上的茶盏捧在手心,低垂眼睫看着盏里的热茶。

升腾的热气像迷雾团团氤氲在眼下,让人看不见底。

昨日她从太清观回来,夜里收到雪青阿姊让人传来的口信,说裴相应召入宫,参与了和亲一事的商讨,几位重臣一多半持反对意见,大烨应当不会答应和亲。

听完雪青阿姊的消息,她从惊悸中冷静下来,辗转反侧一夜,告诉自己先不要轻易相信那封手书。

昨日离开太清观之前,她曾问起见微天师现下人在何处,张道长却说见微天师擅改天命,寿元已尽,去年冬便仙逝了。

见不到见微天师本尊,光凭这样一封手书,死而复生,预知后事,这般荒诞离奇的事,她凭什么就这么认了?

再说那个结局本来也说不通,既然她直到元策身死,才知道他不是沈元策,那么在她误以为他是沈元策的日子里,必不可能给他一分好脸色,他又凭什么为了这样的她缴械投降?

万一这封手书是有人想要挑拨离间,想要让她自乱阵脚呢?

天子宣召她入殿,尚未开口表态,她既然提前得到消息,得以有时间酝酿说辞,此刻尚是她周旋的机会。

上首龙座,兴武帝看上去精神不佳,脸色发黄,眉宇愁云密布,自她进殿以来便一直闭着眼掌着额头,半晌过去方才揉了揉额角开口:“可知皇伯伯为何宣召你入宫?”

姜稚衣压下心中忐忑,抬起眼来:“稚衣听说了。”

天子前日收到西逻上书,重臣昨日先一步得到消息,今早朝会此事经由鸿胪寺上奏,正式放到朝堂上商讨,大家便都知道了,也省得她还要演上一场惊慌失措。

兴武帝睁眼望了过来,似是意外于她的平静:“皇伯伯在这儿发愁,你这丫头倒是不慌不忙,一点也不担心?”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有皇伯伯保护我呢,皇伯伯又不可能答应他们!”姜稚衣一扬下巴。

兴武帝眼睛微眯起来:“你倒是知道朕的心思?”

“当然了,就大半年前在这内殿里,那个时候我想跟着沈少将军一起去河西,皇伯伯都不同意呢,说我从小生在长安,长在长安,住去河西能习惯吗?那西逻比河西还要远,气候还要寒冷干燥,皇伯伯都不可能舍得我去那儿,更别说是嫁去那儿,嫁给一个比我阿爹年纪还大的人!”

“……不过稚衣确实给皇伯伯添麻烦了,”姜稚衣说着叹了口气,“还得皇伯伯跟西逻人解释我已经定亲,马上就要出嫁了。”

兴武帝身后的内侍面色一凛。

尚未出阁的小姑娘,对上天子能够如此先发制人,倒已很是聪慧过人胆识过人了,可惜——

兴武帝定定看了姜稚衣一会儿,移开眼长叹一声:“是啊,皇伯伯当然舍不得你,再说哪儿有将已经定亲的郡主送出去和亲的道理,可若是以你已定亲为由拒绝西逻,便说

明我大烨并非不愿和亲交好,只是人选不合适,那西逻人若再换一位不曾定亲的公主求娶,譬如求娶到你宝嘉阿姊,朕就再无理由拒绝了……这可如何是好?”

姜稚衣掩在袖子下的手一颤。

“若到时候朕再拒绝,便成了借口连篇,既损我大烨国威,又让西逻觉得我大烨存心戏耍,两邦很可能再起战事。皇伯伯听闻你在杏阳也经历了不少,应当明白皇伯伯的顾虑,玄策军方才历经三年对北战事,此番又初初平定叛乱,朕实是不忍见他们再上战场,再做牺牲,和平可贵,谁的性命不是性命呢……”

姜稚衣准备好的说辞像被卡在喉咙底,剩下的话再说不出半句。

“朕是你的皇伯伯,也是天下苍生的父母,当初德清公主嫁去西逻和亲十数年,便维系了两邦和平十数年,若朕做了打破和平的罪人,实是无颜面对天下子女,可若朕就这么把你送出去,也无颜面对你父亲,无颜面对沈家,”兴武帝揉着眉心疲惫道,“许是朕老了,无用了,思来想去竟无一双全之法,稚衣向来聪慧,可能帮皇伯伯解忧?”

……当然是有双全之法的,那便是不要让她的皇伯伯开这个口做恶人,由她主动答应和亲,识大体地为君分忧为国解难,让她的皇伯伯不必遭受天下和臣民的非议。

姜稚衣再次望向手心这盏变凉的茶,热雾散去,天子的心意已经看得一清二楚。

“罢了,皇伯伯再想想,你也帮皇伯伯想想,先回去吧。”兴武帝摆了摆手。

姜稚衣搁下茶盏,起身行礼,一言未发地退了下去。

内殿里,兴武帝望着姜稚衣的背影,待人消失在宫廊尽头,叹息着摇了摇头:“自小看到大的丫头,朕又何尝想她走这条路,可这是她自己选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