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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炎在滨城工业大学计算物理年会上见到顾荻时,不是不惊讶的。
拿到博士学位后顾荻就再没有出现在学术会议过了。全场几百人中,只有她的名帖上没有“某某大学”的头衔,在一众教授和研究生中显得很怪异。
后来顾炎回忆起这一天的时候,依然无论如何也不能从中嗅出名为“离别”的味道。只记得他们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今年重要的计算物理领域成果,末了顾荻提前离场,她说,“刚好路过,就来看看。”
她甚至没有说一句再见。谁也不会认为那是一场诀别。
顾荻踏出教学楼的时候,会还没有散,身后的教室里教授和研究生们还在做报告。虽然早已是冬天,但干枯的树叉上还点缀着零星的黄色叶子,校园里总归还有些暖色调。空气冷冽,所以阳光照在身上总是让人愉快的。要做的事又划掉了一件,让她觉得更轻松了一点,她甚至有闲心想等人们终于发现她失踪以后会怎么想?
她这么想的时候像一个恶作剧的孩子,躲起来吓家人一跳,然后在旁边激动又忐忑地等着看每一个人的表情。
可惜那些表情她看不到了。
她有一瞬间的迷茫:自己做的这一切究竟是出于恨还是出于爱?
已经分不清,或许也没有必要分清。归根结底,对她而言,恨即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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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荻刚刚从阿姆斯特丹归来。
阿姆斯特丹是她最喜欢的城市,遗忘镇是她最喜欢的小镇。但是再怎么喜欢一个地方,当你知道它是你的坟墓之后,无论如何都会变得可怖的。
顾荻在遗忘小镇当了一段时间志愿者,学习怎样照顾失忆老人,这样她就知道以后该怎样照顾自己。她按照小时候的记忆布置了房间,连书架上的书都按照回忆复原。家用电器尽可能精简,并且全都配上了图文并茂的说明,以防忘记了该怎样使用它们。
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除了遗忘远比想象中来的要缓慢。
顾荻几乎养成了一种强迫症,每天入睡前把自己的生平走马灯一样回忆一遍,然后试图找出里面的逻辑漏洞,以佐证自己是否忘记了什么。那些记忆是无数生命的碎片,共同拼凑出顾荻这个人。当这些碎片开始遗失的时候,这个人就开始缓慢地死亡。
每一天她都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更多的东西,偏偏最先遗忘的不是她最想遗忘的。她忘记在帝都上第一堂物理课的情形,忘记何时发表第一篇论文,忘记给小姜若过了几次生日。时间久了她连那些尚未遗失的记忆都开始怀疑,怀疑那些事情是真实发生过还是记忆缺失后自己填补上去的臆想。
一天一天,直到她终于开始感到恐惧。
志愿者的工作很简单。顾荻不是专业的护理人员,大部分时候她都在扮演商店柜员、学校老师、公园清洁工,演得久了偶尔会产生一种她真的在一座上个世纪的小镇工作的错觉。
但是有的时候,她会在工作中忽然遇到一个竭嘶底里的老人。突如其来毫无预兆,刚才还在选购商品的老人莫名其妙就开始说胡话,然后呵呵笑个不停或者崩溃大哭,甚至挥舞着双手把货架上的东西掀下来。护理人员抱歉地对她说,请不要生他们的气,他们只是太害怕了——他们觉得自己被家人抛弃了。
顾荻心里没有愤怒,也不全是同情,更像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恐惧。
她看着那些什么也不记得了的老人,忽然希望自己能够瞬间变成那个样子,然后一切就都可以尘埃落定,她总算坚持写完了自己的结局。
已知的确定无疑的病痛却迟迟不肯降临,这不是恩惠,而是一场漫长的凌迟。漫长到足以消磨掉这个世界上最坚硬的傲慢,足以把顾荻也变成一个哭喊着想要回家的可怜女人。
总有一天她也会承受不了一个人在这里慢慢腐烂。总有一天她会跑回家,哭着揪住每一个尚且跟她有点关系的人,哀求他们不要放弃她。也许总还是会有人照顾她的,出于道义出于怜悯,或者出于在漫长消磨中日渐稀薄的感情。然后她就像垂垂暮年坐在轮椅里的伊芙琳,变成一种诡异的粘合剂,把这个变态家庭强行粘在一起。
也许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顾荻沉默着把散落一地的包装袋捡起来,放回货架上。
我不。她想。
死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