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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头发一绺一绺地往下滴着水,雨水汇成涓流模糊了人的眼睛,涌入人的口中,他也没有停止。额头上渐渐有了伤口,擦破翻卷的皮肉间嵌着灰黑色的沙砾,他连擦也不擦一下,只等雨水把污物和鲜血一并冲净。

从渔阳山底到渔阳山门,共计三千九百阶。

近四千个台阶,玉邈足足爬了三日有余。

冬雨断断续续地落了一日,转而朔风阵阵,山林间结满了肮脏冰块,然而不到半日,天空再次飘起鹅毛大雪,整个世界陷入静谧的银白。

秦牧中间去看过一眼。在半山腰的摘星台边,他眼看着玉邈一步步拜上山来,口中念念有词:“江循,字抱玉,戊辰年生人,天降其寿,地育其身。劲节山下红枫村人士……”

他的声带因为使用过度,沙哑得厉害,而秦牧则听到戍守在摘星台中的几个弟子切切察察,谈论的对象自然是玉邈。

“他念叨什么呢?”

“玉家主该不是疯了吧?”

“这两人当真是那般关系?”

秦牧眉峰一皱,一个眼刀扫去,他们齐齐打了一个激灵马上各做各事,再不敢多加妄言。

旁人以为玉邈在发疯,但秦牧知道玉邈在说什么。

念出死者性命、出生年月,生平所历,亡者的魂魄会追随而来。

——玉邈在试图给小循招魂。

他不知道把相同的内容重复念了多少遍,爬一阶,磕一记,念一遍,状如疯魔,每一个他跪过的地方,都会多上一片被水冲开的淡粉色血迹,他嘴唇开裂,往日谦谦君子的模样一扫而空。

秦牧觉得眼窝发热,咬牙拂袖离开摘星台前,留下了一句残忍无比的话:“紧闭山门,不准任何玉姓之人踏足我秦氏土地。我秦家和玉家,死生皆为仇敌!”

直到三天后,玉邈到达渔阳山门前,才知道秦牧说了这样的话。

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起身,一跌一跌地徒步走下了山去。

那时候的秦牧就像三年后的现在一样,在背后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台阶的尽头。

那时候的秦牧,满怀愤怒、悲伤,痛得浑身发抖。

在魂魄被抽离江循的右手时,他早就准备好了活三日、替小循洗清冤屈,而后灰飞烟灭的准备。

……他早就准备好去死了。

但他活了,活下来,然后看着江循死去。

他和江循之间仿佛存在着可怕的诅咒,一人死去,一人复生,仿佛永远没有再站在一起的机会。

天知道在乱雪体内再生之时,秦牧有多想吼叫,想骂,想把周围的一切毁灭殆尽,他怒火滔天,可他知道这种愤怒是多么无能为力。

因为说到底,自己才是那个灾祸的源头。

他无力撼动虚伪轻诺的仙界,同样无法奈何爱子成疯的父亲,而痛恨玉邈、痛恨协助他施行法阵的另外五人,也根本于事无补。

……最糟糕的是,那五人中,有一个宫异。

进入乱雪的身体,秦牧才那样清楚地体会到,体内属于乱雪的那一部分是那么深刻地爱着宫异,那种感情,纯真赤诚得就像一个崇拜太阳的孩子。

江循身亡后,秦牧就强行把这种感情用理智压制了下去,但是自从昨夜看到江循之后……

他不自觉地把手掌摁到自己胸口位置,发力捺紧。

……他能感觉到,这个地方又开始跳动了。

回到现实之中,秦牧神色复杂间,玉邈已经踏出了山门之外,身影渐渐消失。

然而,他发现,不止自己,还有一道视线正遥望着玉邈的背影。

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奶猫蹲在山门前的台阶上,看着玉邈远去的背影,落寞地扫了扫尾巴。

初升的日光沐浴在它身上,毛茸茸的质感更强,让它看起来像极了一只精巧的毛线团。

随即,它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沿着台阶轻捷无声地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