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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时常同榻而眠,不做什么,只是身畔女子柔软清浅的呼吸声就会让君止觉得心安。他知道他有多心疼这个小姑娘,而对方什么都不做,就能让他更心疼一点。那一夜,他在半梦半醒间觉得被人抱住了手臂,经年的习惯让君止一下子便清醒了。然后,他看见了那张布满泪痕的小脸。

君止不是没有见过花倾阁哭的。

事实上,花倾阁是个太爱哭的姑娘——摔倒了,要哭;没有扑倒蝴蝶,要哭;不让她吃糖,要哭;他没有来看她,还是要哭。甚至,就连天上下雨了,她没法出去玩都要哭上一场的。

可是那种哭和现在的这种哭是不一样的。平日她哭她闹,完全就是小孩子没有被满足而心中不痛快。而如今她没有嚎啕,只是紧紧闭着眼睛,然后眼泪大滴大滴的往下掉。那是无法言说的悲伤,她心智不全,并没有办法理解自己为何这样难过,可是君止却是知道的。

如何能不知道呢?虽然被他半真半假的训斥了一顿之后,这个花家的小姑娘便不提回家的事情了,这几个月的相处,也让她俨然将这皇宫就当做自己的家。可是,终归是不能真的忘记的。

君止知道,他的小姑娘是想家了。只是她不愿意让他为难,所以便不说——他曾经和花倾阁说过,如果她总想着回家,他会很为难的。而这个小姑娘不愿意让他为难,便真的一次都没有再说过。

君止的心就像被谁扯开了一条口子,忽然就疼极了。他不由扪心自问,自己到底何德何能呢?他其实是害了那小姑娘一辈子的恶人,若是没有他,她便会在家人的呵护下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她应该是恨他怨他的,而不是为了他假装的温柔,而这样真心的待他。

这就是花倾阁,旁人可能会觉得她傻。可是只有爱她的人才知道,她不傻,只是特别直接和真诚。她的世界里没有是非曲直,只有“你对我好,那我也要对你好”。

此生的心动,或许只需要一瞬。后来千帆过尽,神武帝还会想,自己此生的心动,是不是就在那小姑娘哭湿了他的肩膀的一瞬呢?

可是他的心太疼了,疼到喘不过气来,疼到花倾阁的每一句“想家”都会在他的心上划出一个血口子。

君止自嘲,也许自己真的就是一个自私冷血的人吧。他真的不想疼下去了,所以,他去寻了太阴真人,求了一粒药。此药,名唤“忘尘”。

太阴真人知道他为何而来,君止也在自己的姑母的眼中看到了深切的无奈与愧怍。可是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因为,那是他们君家人的私心。太阴真人执掌隐门三十余载,自问无一件愧对纯阳之事,唯有妄测天命,牵连无辜之人这件事,让她此生再无颜踏足纯阳。

后来她避居秣陵,便是因为此事。

忘尘果然效用非凡。花倾阁服下之后便昏睡过去,醒来的时候,她不记得自己是花家小姐,只记得自己是神武帝的翾妃。虽然性情上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看着仿佛更“清醒”了一些,除了在君止面前撒娇的时候以外,已经和常人没有什么差别了。

此后整整十年,花倾阁都未曾怀有身孕。君止曾经有些着急过,急得却是花倾阁的身体。在无数名医确定瑄妃娘娘并没有什么大碍,身体康健之后,君止也便安心了——和花倾阁的相处时日越久,他越是觉得自己情根深种。

都快不惑之年的人了,却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怦然心动,君止都要笑自己痴傻了。可是一想到对象是花倾阁,他又觉得,这真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毕竟,那是花倾阁啊,那么好的姑娘,他就是心动了,也是情理之中的吧?

甚至,君止越发不想她诞下那个孩子,因为这样,他就可以欺骗自己说他们是两情相悦的,她是自愿留在自己身边的。

可是那一天终于来临了,在花倾阁三十三岁的某一天,她被诊出了两个月的身孕。君止永远无法忘记,那个时候花倾阁脸上幸福的笑容。她轻轻的抚摸着自己并没有什么变化的小腹,脸上的温柔却仿佛想给这个孩子整个世界。

她拉着他念叨着,这个孩子应该是个小丫头,肯定长得像她,肯定是极漂亮的。

君止笑她不害臊,哪有人这样夸自己的。花倾阁却只是翻了个白眼,继续念叨着该给这孩子穿什么颜色的小衣服,日后梳什么样的发饰,甚至孩子还没有出生,她就已经开始苦恼该给她寻一个怎样的夫婿了。

花倾阁每说一句,君止的心就要往下沉上半分。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个孩子是没有办法养在他们身边的。对于他们和这个孩子来讲,出生即别离,而那个孩子注定是属于纯阳的。

她不属于盛京的万丈软红,却要为了这大安的盛世平安,而成长于纯阳的经年落雪。她的身上系着一国之重,注定和父母的缘分浅短。她的母亲不能为她换肚兜,梳头发,也听不见她唤一声“娘”。甚至,她的母亲带她来到这个世上,却连抱一抱她都不能。

君止怎么会不心疼?那也是他的女儿,是他最爱的女子为他诞下的血脉。如果可以,他想要庇佑她平安长大,放在掌心里千娇万宠,日后再为她寻一个妥帖的男子嫁了,看她一路长大,看她生儿育女。

可是终归不能。

为了大安的天下,君止必须将这个重担压在他想要娇惯着长大的小女儿身上。然后,知道她日后要走到那所谓的“异星”身边,却无能为力。

君止当了近三十年的帝王,又如何会不明白,让一个女子镇压住一个男子,除了将身嫁与,攻心为上,又还能有什么万无一失的方法么?多少次他恨不得揪出那个异星,除之而后快。然而姑母太阴真人的一句话,却仿佛是对他兜头的一盆冰水。

太阴真人说,异星与大安气运相连,若除之,必妖星四起,则大安永无宁日,亦有覆灭之危。

对于姑母的能力,君止是从不怀疑的。况且纯阳一门一心修道,气运之事亦并非无稽之谈。就如同多年以前君止不敢以国运相赌,对异星与破局之匙置之不理一样。如今,君止同样不能将那人莽撞杀之。

这是既定的命运,总会兜兜转转达到原来的轨迹。人力固然有时可以胜天,此事却并不在人定胜天之列。所以哪怕伟略雄才如君止,也只能对命运低头。

在花倾阁生产那一日,纯阳的冲夷道长也赶到了皇宫。看到他的到来,君止只能苦笑了。

——他从未告诉过旁人翾妃的生产之期,而这位纯阳道长的到来却是一分也不差。不必君止相问,冲夷道长便理所应当的告诉他道:“师父夜观天象,天眷已经降世,冲夷奉师命特来带此子入纯阳。”

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房内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啼哭,冲夷笑而不语,而君止则是颤抖着接过了宫人抱出来的小婴儿。

君止已经不是第一次当父亲了,在此之前,他已经有了十六个孩子。可是如今在他怀里的这一小团,却是那样的特殊。她的眼睛还没有睁开,浑身也是红彤彤的,哭起来也不响亮,像是个小猫崽子一样嘤嘤哭着,君止的两个手掌就能将她抱过来。

冲夷道长也上前小心的托起了小婴儿细嫩的手腕,上面的一圈红痕便映在了君止眼中。